是夜，傅天抒回到了傅府</p>

因為關於慕真的不實謠言，鎮金堂近日的生意下滑，糟糕程度比起之前發生假金事件時有過之而無不及</p>

那個謠言是誰惡意散播，他心知肚明，可是，他也只能保持沈默</p>

鄭黔上門要求他支付贖身金時，是養父母全力幫忙，才能度過難關</p>

他們的恩情，他無以回報，因此就算傅耀祖是如此的可惡且可憎，他也只能將所有的憤怒及無奈往肚裏吞</p>

一進門，正巧張媽走了過來</p>

“二少爺，這麽晚？”</p>

“張媽還沒歇息？”</p>

“正要去歇著了”張媽一笑，接著疑惑的看了看他身後，“就你一個人？慕真呢？”</p>

“添寶說她早就回來了”</p>

張媽微怔，“怪了，她什麽時候回來的？”</p>

“送完午膳就回來了呀”</p>

“不對，她午後又出去了，我還在這兒遇見她呢”張媽搖搖頭，“她說有事情要去工坊跟你還有李叔討論，後來我就沒再見到她了”</p>

暗天抒皺皺眉頭，“下午我沒見到她，難道她又回來了？”</p>

張媽忖了一下，“莫非是她回來時，我沒看見？”</p>

“大概吧”他一笑，“別擔心，她不是會亂跑的野丫頭，我回別院看看”說罷，他便往別院而去</p>

返回別院，偌大的院落裏寂靜無聲，也不見半盞燈火</p>

聽見他的腳步聲，小花跟小虎各自從它們窩著的地方跑了出來</p>

“小花，小虎，慕真呢？”</p>

他當然知道它們不會應他，於是喊著，“慕真！”</p>

沒人回應他傅天抒心底隱隱有種不祥之感，卻又說不上來他恐懼的是什麽</p>

都已經這麽晚了，她能去哪裏？又為何沒對任何人交代一聲？</p>

走到她房門前，他發現她房門虛掩著，伸手推開房門，覓著燭臺，點燃了上頭的蠟燭</p>

她的房裏收拾得幹幹凈凈，就連她平時畫樣的案上也……倏地，案上的白紙攫住了他的視線</p>

他一把抓起它，並將之展開</p>

這是一封信，上面有著慕真的筆跡，只簡單的寫了幾行字——</p>

二爺，請原諒我不告而別，你與傅家的恩情，我來生再報</p>

當你看到這封信時，我已經在離你很遠的地方了，請別找我</p>

趙慕真筆</p>

來生再報？離你很遠的地方？看見這些字眼，教他打從腳底冷到腦門</p>

是為了滿城都在謠傳著她出身怡春院的事嗎？不對，真正教她在意的應該是關於她的不實謠傳嚴重影響了鎮金堂的生意，為了挽救鎮金堂，為了平息一切紛擾，她選擇離開</p>

她認為只要她消失，只要她跟鎮金堂及傅家不再有任何的關聯，那些謠言就會被人們淡忘</p>

她想做什麽？難道她……不行！他得立刻找到她——在她做出任何傻事之前</p>

他迅速前往主屋告知傅氏夫妻此事，他們得知趙慕真留書離去，亦是十分焦急</p>

喚醒家中所有家丁及仆役，傅天抒請他們先在城裏四處打探，而他則是找來韓棟、林群開、店內夥計及金匠們連夜出城</p>

其實他估算慕真應該已經出城了，為了跟傅家完全的切割，就算她真要一個人躲起來做傻事，也會離開永春城</p>

一出城，他們兵分三路，分別由他、韓棟及林群開各自帶著三、四個人往城郊搜尋她的下落</p>

夜深露重，冷冽的空氣竄進他的鼻息裏，幾乎教他的心臟被凍結</p>

但他知道，凍結他心臟的不是氣溫，而是恐懼——一種害怕失去的恐懼</p>

她怎麽可以這麽對他？她難道不知道現在對他來說，最重要、最在乎的就是她嗎？她以為她離開，他就可以保有一切，可她不知道的是……她便是他的一切</p>

天將亮，跟著他不斷前進的三名金匠已經疲倦不堪</p>

暗天抒留下他們稍作休息，自己繼續沿著官道旁的岔路走去，他不想錯過任何一處地方，就算機會渺茫</p>

沿著小路前行，忽然間，一個不屬於這荒僻小徑的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</p>

那是一只鞋，一只女人的鞋</p>

他大步上前撿起那只鞋，赫然發現那竟是慕真的！她只有兩雙鞋，一雙是她原本穿著的那雙，一雙則是他買給她的</p>

而這只鞋就是他買給她的那雙鞋的其中一只，這只鞋似乎被利齒咬過，上面還沾染著斑斑血跡</p>

突然，他腦海中出現了奇怪的畫面，他看見一個滿身鮮血的女人推開了他，她有一張漂亮的臉和一雙溫柔的眼睛</p>

女人看著他，唇片掀動像是在說些什麽，可是他卻聽不見，他轉身跑離，再回頭時，看見地上一只滿是鮮血的繡花鞋……</p>

他甩甩頭回過神，再看著手上的鞋，許多可怕的、教他膽顫到快要不能呼吸的想法竄入腦海</p>

“不……慕真，你不能這麽對我……”他狂奔起來，朝著小徑的另一頭疾奔而去</p>

跑著跑著，他發現一只破破塌塌的燈籠，再繼續前行，不遠處出現了一棵立在小徑中央的大樹</p>

繞過大樹，往前走了十幾步，便是一個陡坡，坡上布滿尖銳的石頭，寸草不生，底下是供給永春城及鄰近幾處城鎮用水的青河</p>

這是條死路，但慕真的鞋卻出現在這裏</p>

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？她走的是別條路？還是她已經跌下這陡坡，落入青河之中？</p>

一種幾乎要殺了他的絕望襲上他的心頭，教他全身頓時失去氣力，膝頭一軟，他癱跪在地，對天無言</p>

“嗯……”</p>

忽地，他聽見隱隱約約的申吟聲，他豎起耳朵，想仔細辨別聲音的來源，但它卻已消失</p>

他起身跑到陡坡邊，目光往下搜尋，卻什麽都沒看到</p>

是他的錯覺嗎？他急了、慌了、怕了，所以才會聽見那根本不存在的聲音？</p>

正當他這麽想著的時候，又聽見了那細微的、幾乎聽不見的聲音</p>

雖然微弱得難以察覺，但他已發現那聲音來自他身後不遠處，他轉身，四周只有那株大樹</p>

他下意識沿著筆直的樹幹往上看，赫然發現上頭坐了一個女人她將自己綁在樹幹上，就那樣抱著樹幹動也不動</p>

他幾個大步向前，站在樹下往上看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只因此時坐在那樹幹上睡著的不是別人，正是慕真</p>

他整個人松了一口氣，唇角微微揚起，但旋即火氣又沖了上來——</p>

他以為她真的跑去做傻事、他以為她發生了意外、他以為老天爺已經把她自他身邊永遠帶走，因為她，他經歷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及絕望，而她居然在樹上睡覺？</p>

怕突然叫她，會讓她嚇得從樹上跌下來，於是他撿起一顆小石頭，稍微斟酌了一下力道，往她扔去——</p>

趙慕真正在作一個夢，夢裏她回到了長慶城，回到那令人亟欲逃離的怡春院</p>

“丫頭你在磨蹭什麽？還不快點把這些衣服洗幹凈？！”</p>

嬤嫒圓瞪著眼，兇巴巴、氣呼呼的喝斥著她，她趕緊抱起那成堆的臟衣服放進盛滿水的桶中</p>

天氣好冷，那水冰得仿佛針般一下下刺著她小小的手，痛得她又將手抽回</p>

“你幹什麽？不幹活兒嗎？你爹娘把你賣到這兒來，可不是讓你來享福的！”說著，嬤嬤狠狠的在她臂上擰了一下</p>

“啊！疼……”</p>

她哀叫了聲，想閃躲嬤嬤，但她動不了也逃不開，害怕得身子猛然一顫、眼睛陡地睜開</p>

“咦？”看著四周，她恍神了一下</p>

她在哪裏？怔楞幾秒，忽地想起自己昨晚被那群兇惡的野狗追上了樹</p>

是的，此刻她在樹上，而剛才……只是一場夢</p>

話說回來，天快亮了呢，底下一點聲音都沒有，那群野狗應該已經放棄了吧？</p>

她低頭往底下一瞧，卻猛地一驚！</p>

那群野狗已經離開了沒錯，可此刻卻有個男人站在樹下……</p>

“二爺？！”</p>

她陡地睜大眼睛，難以相信的看著正一臉慍怒，冷冷瞪著她的傅天抒</p>

這不是真的，她一定是眼花了……她下意識揉了揉眼睛，再看</p>

“醒了？”傅天抒聲音裏有著火氣，“我正準備再撿顆大一點的石頭呢”</p>

“二爺，你怎麽會……”</p>

“下來！”他沈喝一聲，打斷了她</p>

她一震，像只受驚的小貓般看著他</p>

“你到底在做什麽？”他語帶斥責，“你知道大家為了找你忙了大半夜嗎？”</p>

“你……你不該找我的……”她怯怯地道</p>

“你！”不該找她？她明知他一定會找她的“你留下那封信是什麽意思？”</p>

“我……我是想告訴你，我要離開傅家，我不要你找我……”</p>

“你想死嗎？你想了斷自己的生命嗎？”</p>

“沒、我沒想死，我只是……”</p>

“來生再報？離我很遠的地方？你知道那看起來像什麽嗎？”想起看見她的留書時那可怕的感覺，他不覺惱火，“我以為你要躲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了結自己的生命！”</p>

她一楞，她不是那個意思呀，她表達錯誤？還是他想象力過於豐富？</p>

“你這個該死的丫頭！快給我下來！”他氣惱的朝她大吼</p>

“不、不要”她俯視著他，聲音微顫卻堅定，“你不該來找我，你應該讓我離開的”</p>

“為什麽？”他濃眉一皺，“你可別忘記我們一起欠了我爹娘三百兩，你想讓我一個人償還嗎？”</p>

她心虛地縮了一下，“我不是說了……你跟傅家的恩情，我來生再報嗎？”</p>

“今生債今生還！你想欠到什麽時候？誰知道下輩子你是頭豬，還是只狗？”</p>

想到她讓他驚嚇了一整晚，他簡直……他對天發誓，待她下來，他一定要狠狠的處罰她</p>

“我就是為了償還你跟傅家的恩情，才會選擇離開，你不懂嗎？”她語帶委屈，“因為我，大家都不買鎮金堂的首飾，有人說你跟老爺夫人是笨蛋，全被我騙了，甚至還有人說你跟我聯手一起騙老爺跟夫人……我……我是個禍害，我待在傅家只會繼續惹來災難……”</p>

“日久見人心，那些人遲早會了解你不是那種人的”</p>

“什麽時候？！”她有點哽咽地問：“他們什麽時候才會了解，才會明白？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麽心情，我、我真的不想害你們……”</p>

“慕真……”</p>

“我玷汙了傅家、鎮金堂及你的名聲，我若是繼續待在那兒，你會失去一切的！”</p>

“笨蛋！”他又憐又氣的瞪著她，“快給我下來！”</p>

“不要！”她跟他卯上了</p>

她是如此的用心良苦，他難道不明白？為什麽說她是笨蛋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——她所在意的、喜歡的他</p>

在她眼裏，他不只是二爺，而是她喜歡的男人，為了心愛的人，她願意犧牲奉獻</p>

“我不是笨蛋！我是為了你好！我不要你失去你所擁有的一切！你懂不懂？！”她邊哭邊對著他大叫</p>

“你就是我的一切！”傅天抒直視著她，“趙慕真，你還不明白嗎？你就是我的一切！”</p>

看著他深情凝望著她的雙眼，趙慕真心頭一顫</p>

她是他的一切？老天爺，這句話會教一個女人甘心為一個男人做任何的事情，甚至連命都不要</p>

她何德何能？她怎麽能被他如此愛著、護著、憐著？</p>

“二爺，你是笨蛋……”她抽噎的哭個不停，“我是麻煩，不是你的一切”</p>

“你是”他蹙眉笑嘆，“你是我的一切，是比任何稀世珍寶都還要珍貴的寶物，所以……我拜托你別離開我”</p>

聽見他那近乎哀求的話，趙慕真心頭一緊，淚水猶如決堤的江水般湧出</p>

“二爺，別……別這麽說……”她會動搖、她會反悔，老天，她不想聽見這些動人的話</p>

“好，不說，我只求你……”他癡癡的望著她，“下來好嗎？”</p>

一道曙光乍現，天亮了</p>

兩人的眼神對上，她清楚看見他疲倦的臉龐，他真的找了她一夜，他真的不放棄她</p>

可是，她也是真的不想連累他呀！</p>

“嗚，二爺，你幹嘛這樣？為什麽要找我？我……我明明叫你別找我了……”</p>

“你犯懶了嗎？不想給我燒飯洗衣了嗎？”他笑嘆一聲，“若你走了，以後誰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？”</p>

“會有別人的……”</p>

“沒有別人了，只有你”他舉起雙手，“我只有你”</p>

往下看著他高舉的雙手，她楞住了</p>

“下來吧，我會接住你，牢牢的接住你”</p>

這一刻，趙慕真知道自己徹底失敗了，她敵不過他的柔情攻勢，她自以為猶如銅墻鐵壁的心防，其實不堪一擊</p>

解開將她跟樹幹綁在一起的腰帶，她往下一跳，撞進了他的懷裏</p>

當傅天抒緊緊將她溫暖的身子抱在懷中，他心中大石也終於落——她總算回到他身邊了</p>

而他，再也不會讓她離開他</p>

捧起她的臉，他深深的註視著她，“趙慕真，我要狠狠的修理你，給你個教訓，好教你知道以後絕不能再這麽嚇我”</p>

聞言她心虛的看著他，“慕真……甘願受罰”說著，她緊緊的閉上眼睛等待著責罰</p>

他會擰她嗎？還是打她一耳光？或是……正想象著各種可能的責罰方式時，她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唇瓣被重重壓上</p>

睜開眼睛，她看見他的臉……好近</p>

她意識到這是什麽樣的“責罰”，而這完全不在她的想象之中</p>

“閉上眼睛”他低啞的說</p>

“二爺，這……這是責罰嗎？”她滿臉羞紅，嬌怯的問</p>

“對”他勾唇一笑，“而且……我還要繼續責罰你”語罷，他再次攫住了她的唇</p>

她閉上眼睛，一如她剛才所說的——甘願受罰</p>

回永春城的路上，趙慕真將自己被野狗追上樹的過程全部告訴了傅天抒</p>

他這才知道為什麽她的鞋會掉在小徑上，而且上面沾了血</p>

那血不是她的，而是那群野狗在互咬後又叼了她的鞋所致</p>

想起那教人驚心的畫面，他慶幸那兒有棵救命的大樹，也慶幸她有足夠的力氣爬到樹上避難，更慶幸那些狗叼走她的鞋，好讓他能循跡找到她……</p>

總之，這次真是有驚無險</p>

回到傅家後，排隊等著臭罵她一頓的有一票人</p>

暗長年、張儷、張媽、韓棟、林群開、李叔……他們一見到她回來，每個人都責罵她</p>

她哭了，不是因為被罵而覺得委屈，而是因為感動</p>

她知道他們為什麽罵她，那是出於關心、出於不舍、出於愛的責難，她何其有幸能進到這個家，何其有幸能被這些人愛著……</p>

當她被輪流責罵而掉下眼淚時，張儷上前緊緊的、猶如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般抱住了她</p>

“孩子，這兒是你的家，別再離開了”張儷在她耳邊輕聲道：“不管遇到什麽困難，只要我們在一起，事情就能迎刃而解，懂嗎？”</p>

就在張儷對她說了這些話後，她哇的一聲，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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